一个月后，铸剑坊迎来两个客人。
“墨老先生，咱们又见面了。”
这是一个老和尚，老迈恐怕是形容他的最好词语。
他的眉毛胡子又白又长，几乎垂到下巴，耳垂宽大，眼睛浑浊，满脸皱纹。
与之相反的是他身旁的那个青年和尚。这人正在人生中最风华正茂的年纪，脸色红润，面容英俊，身姿挺拔，身上带着豪门大家特有的贵气。
以这皮相，青年和尚是会遭女孩子狂热追捧的那种人，只可惜他是个和尚。
幸好是个和尚。
“叶净大师，久见了。”墨许山向招呼多年老友那样寒暄着，“多年不见，你可又显老了。”
叶净和尚笑起来：“我是个老朽，半只脚踏入鬼门关的活死人，比不上你这般精神矍铄啊。”
“哪里哪里，你可是精神得很，起码能再活上十年。”
“来来来，我为你介绍。”墨许山拉过夏稚，“这是我的关门弟子，夏稚。”
夏稚行礼：“见过师伯，见过师兄。”
叶净和尚拍拍身后的青年：“这是我的徒弟觉生，年纪轻轻武功却很是了不得，是我大禅寺的后起之秀。”
觉生同样深行一礼。
师父除了能授与徒弟一身技能外，更重要的就是自己的人脉关系了。
向好友介绍徒弟，便是将人脉托付，这是最大的财产，关门弟子，往往是比自己亲儿子更值得信赖的人。毕竟儿子无法挑选，而徒弟却是精挑细选。
介绍过徒弟，叶净并未继续寒暄，而是直入正题。
“墨老先生，不知那破魔之剑可铸成了？”
墨许山伸手一引：“大师请随我来。”
一行四人出了铸剑坊，进入炎热的矿洞，推开石门，径直来到铸剑室。
刚进房间，叶净便长出一口气：“虽未亲见，但我已感到一抹锋芒，如此，我死可无忧矣。”
“师父，何故言死！”
听闻这话，觉生一惊，忙握住着叶净的手。
老和尚的手很瘦，瘦得只能感觉到硌手的骨头，冰冷的温度。
以及，被锋芒刺激起倒竖的寒毛。
“痴儿，人皆有一死，不是死于今天，便是死在明日。只要心中宁静，无忧无怖，无有挂碍，死又有何惧哉？”
听得这话，墨许山脚步一停，长叹道：“看来大师已有觉悟。”
叶净双手合十，枯老的面容上一片平静：“舍身铸剑，门中早有论定。我垂垂老矣，这一身臭皮囊又有什么舍不得的，若以我一死，能换来众生安稳，此是大功德，我当仁不让。”
“师父……”觉生握紧了老和尚的手。虽是心中早有预感，而今亲耳听见师父此言，仍是无限悲伤，几乎不能自持，若非有外人在场，恐怕他早已垂下泪来。
大禅寺是比他的家族更能带给他温暖的地方，叶净更是在这大禅寺中待他最好，如同父亲一样的人。
叶净之死，无异于生身父亲之死。
觉生紧紧闭上眼，努力不让泪水滴下。
片刻，四人来到铸剑台前。
平整的铁砧上静静躺着一把通体铁黑的长条，没有护手，没有剑格，只是光秃秃，黑沉沉，一根恍如废铁般的长条。
“这……这就是那口剑？”
虽因师父祭剑而伤心，但对于这口最高机密的破魔之剑，觉生仍感到无比好奇。而今亲眼见到这口传说的剑，他却是极其失望。
“师父，这剑……”话未说完，觉生将后面的话咽了下去，因为他看到了师父的表情，那是一种无比欢喜，心愿得偿的表情。
“竟是如此！”看见铁条，叶净慈眉扬起，朗笑起来，“墨老先生神乎其技，有此剑在，必可除魔功成，我可安心了！”
墨许山看着剑，像对待最心爱的情人一样轻轻抚着剑脊：“大师果然是大师，一眼便知神剑内质。”
叶净抚掌道：“妙哉妙哉！古书云，神兵非是锋芒毕现，而是如同世上最常见之物，毫不起眼。唯有慧眼之人，有缘之人，方可窥见其真实一角。以前我只以为是虚言夸大之词，不想今日亲见，方知古人诚不欺我！”
墨许山捋着胡须，自傲道：“此剑经烈火铸就五年，上月方出世，如今只是一柄剑胚，还须在打造五十天，方可成型。只是，这神剑开锋，须由一绝顶高手以身祭剑，方可成就。而为毕全功于一役，我特意设计，使得此剑，仅有一击之力。”
“而这一剑，足可惊天动地。”
“足够了！”叶净掐指算着，“昆山派出神铁铸材，真阳道出密录剑图，曙明宫取天火寒泉，大禅寺有我祭剑，砺剑派则是墨老先生亲手铸剑。算是那内应，集合天下正魔之力，方换得这一剑。如今十月，月末功成！”
“大师所言不错，此月底，神剑必成。”
叶净双手合十：“那老僧就觍颜借住一段时间，等待神剑出世了。”
“大师哪里话，你能下榻在我这，那是我的荣幸。”墨许山转头朝夏稚嘱咐道，“徒弟，请两位去我的宅子，让管家收拾两间上房，另外再让他准备一桌酒宴，半桌素斋。”
“是。”
夏稚应了声，朝两位客人道：“两位请随我来。”
老和尚温和道：“不必铺张，一屋一饭便可。”
“贵客远道而至，宾至如归才是待客之道。”夏稚一撩衣袍，“两位，请。”
一个时辰后。
铸剑室中金铁之声大作。
夏稚脱去外袍，露出精悍的上身，他抡起锤子，以特殊的韵律节奏边锻击剑胚，边催动内气燃起台下的炉火。
炉火泛着青色，烧过哪处剑身，夏稚便锤锻哪处。如此反复，直至剑身通体被细细锤过一遍。
一遍方了，匆匆将剑撤到另一处台子，墨许山手中水壶一倾，一汪清水从中涌出，激在通红的剑身上，不仅没有响声，那水竟被剑身吞噬，如在渴血！
“徒弟，你锤锻的火候日益精进了，看来锻完这口剑，还能剩下些许寒泉。”
“多赖师父指教。”夏稚握住剑柄，没有热量，只有寒冷的触感。“剩下的寒泉，师父可有用处？”
说着话，他拿起锤子继续锻打。
“倒是无用，你要用就拿去。”
“多谢师父。”
嘴上说着，手中动作没有丝毫紊乱。亲手打造神剑的经历，高屋建瓴的经验，让夏稚的铸术进境神速，虽只一月有余，却也仍将铸术推至精通。
又锻过两遍，已是日头西移，沙漏悄然流过一片砂砾。
“今天就到这，先去歇息，明天再来。”
“好。”
夏稚擦了擦汗，拿起一旁架上的外袍。
“对了，晚上吃饭记得过来。叶净大师是大禅寺的高僧，地位举足轻重，我跟他的关系非比寻常，他好不容易来一趟，我得把所有的弟子都让他见一见，一门师徒聚齐迎客才显得郑重。”
“是。”夏稚点点头，问道，“叶净大师这种人物来到祁门山，掌门不来待客吗？”
墨许山摇头：“掌门一动，干系甚大，他一旦现身，百魔教立即便会知晓。为防止消息走漏，他不可以动，我这个不受人在意的闲散长老，动动却也无妨。”
“百魔教的消息如此灵通，那他的耳目一定遍布各大派门。难怪要集合天下之力，包括魔教内部之人，暗自策划如此机密的计划。”
夏稚已经许久不曾笑了，浸淫剑法经年，他的性情也受其影响变得清冷起来。
这时，他拿着衣服往外走，走至门口，忽地回头，嘴角弯出一个笑容。
“师父就不怕，我是百魔教的内应吗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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